胡   进

妈妈一去已是八年。几回梦中相见，却只是千呼万唤杳无音。时间愈久，我愈体味到“宁隔千重山　，不隔一层板”的真切。

我五六岁时，妈的身体就不好。一次我做梦妈死了，装在一只埋在地下的缸里，妈的头露在外面。可是任凭我哭啊喊啊，妈就是不答应。醒来后我纠缠着妈妈，要妈答应我不死。妈朗声笑道：“好儿子，妈不会死。不过你要听话，等你长大成人了，有出息了妈再死。”

那时我们家很穷，爸爸妈妈含辛茹苦供我们兄妹五人读书。偶尔妈也用“书中自有千钟粟”来教训我们，那无外乎激励我们上进。经过一场“文化革命”的劫难后，哥哥姐姐们便把读书看谈了，都主张我在生产队放牛挣工分。妈妈的话不容置辩：“让他读书！成不成是他自己的事，我和你爸爸要尽到责任！”外婆却说：“这么大的孩子让他整天游手好闲，能成龙还是成凤？你五个孩子都漂不漂沉不沉，如何收拾？”可妈的执着让外婆也拗不过：“人穷志不短，我五粒胡椒总有一粒辣！”

我的高中生涯在学工学农中度过。恢复高考制度后，我自知文化基础差，参加高考并无把握。妈说：“你自己要有信心和决心，三年五年考不取我们权当你还在读书，供养你。万一考不取，五年之后你才二十五岁，再回来种田也不晚。”我每晚复习到深夜，妈妈房间的灯光也总是亮着的。夜里十一点妈就让爸爸送来一碗锅巴，那是我们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夜餐了。妈妈窗口的灯光和我的灯光相映照着，使我觉得心里踏实，觉得我不是一个孤独的夜行者，因此更加奋发。但是事与愿违，第一次高考我连初选都没有进入。妈妈什么也没问，只说：“歇歇吧，精力恢复以后再接着复习。”爸爸也说：“要向最好的方向努力，从最坏的地方着想，胜不骄，败不馁。”就这样，落榜没有使我气馁，却成了我的动力，第二天起我又开始了新的复习。

大学的门终于向我打开了，这在我们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可算是破天荒的事了，因此纷纷笑说我家的祖坟风水好。我不信这些,但是我想，妈妈那辣胡椒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吧？奇怪的是，妈直到走向另一个世界，始终没有再提辣胡椒的话。妈妈她常说，穷不失志，富不颠狂！我临行时妈妈没说一句道贺的话，甚至一只鸡蛋也没有给我准备下，只给我一领薄薄的棉絮。妈迈着迟缓细碎的步子将我送出门。妈说：“你就象姑娘出嫁，我什么也不给你带走。按说几只鸡蛋我是拿得起的，但是我不能养成你高人一等的习气。”我没有抱怨妈妈。相反，从妈的态度中我开始懂得“宠辱不惊”，并且牢记住“好女不穿嫁时衣，好男不吃分家饭”的古训。

每个寒暑假，妈都要亲手给我装满大大小小的食品袋，都是我爱吃的花生米五香蛋之类。那时妈行动已经很不方便，那些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，都是她老人家一只只集攒的。妈告诉我，从我走后，大凡有装奶粉等形形色色的食品袋子，她都一只只收拢来洗尽晾干压平放在床头，直到我带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从家中离开。当时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。心想，一只塑料袋最多值五分钱，用不着那么长久的时间和那么细致的精力。何曾体会到母亲对儿子日久天长的眷念？

我有能力尽人子之道时，妈却卧床不起。料想她老人家留世日短，我便在她床下临时搭铺守了几夜。妈说：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，你刚参加工作，不要老守着我。我是早已能死的人了。我四十六岁生你，总是怕不能把你带成人，哪承想能看到你大学毕业？这么多年来，你象一只孤燕子。你飞到哪里妈的心就跟到哪里。阎王能放我活两年看到你成家，妈死就闭眼了！”为了满足妈妈的心愿，也是我自己耐不得寂寞，妈妈弥留之际，在同事的撮合下，我将同事的女儿带回家，算作我的女友。那时我刚分配在一个县里工作。分配上的不适意，加上人生地不熟，最要紧的是，妈妈她一病不起，可见我当时的心境有多么糟糕。在这种心境下认识的女友，后来就成了我的妻子，再后来我们又十分自然地劳燕分飞了。这以后的事，妈妈没能见到。她最后的岁月见到的，是个可爱的女孩，有可能做她的媳妇的女孩，她老人家满足了，这就行。这就是我的孝心了。

古人说，天道无亲，常与善人，然而天不假其寿。妈象一盏熬干了油的灯，了无声息地去了，带着她望子成龙的希冀，带着我的遗憾一去不知返。伫立在妈妈芳草萋萋的坟头，我常想，淋浴着无私的母爱，为人子就应该争取成为一粒辣胡椒！

      【简介】：胡进，男，1958年出生，皖含山县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，宣城市文联原副主席，《敬亭山文艺》原主编，宣城文学丛书编委会主编。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。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，先后在《安徽文学》《雨花》《清明》《散文选刊》《厦门文学》《新安晚报》等全国报纸刊物发表散文、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。2010年12月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《有家如巢》；2013年12月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说集《我从山中来》；散文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；2014年《无言的结局》入选安徽省“首届长篇小说精品工程（10部之一）”，并同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，在全国公开发行。